9.29.2010

忘記

陳建生,民國64年4月5日出生,出生之際舉國同悲;直到瞭解自己的出生和島內一個強人的死去同日,那個日子因而變成一個紀念日兼民俗節日之前,他都以為慶祝生日的方式就是和親戚們到祖先的墓前割草聚餐。

出生未滿30天,他被送到母親的娘家由外婆撫養直到國小畢業,再被送到父親的老家待到高中畢業,父母在國中時離異,母親不久後病逝。高中時雖然喜歡動物,但因為數學和物理太差而就讀社會組,因為隨手塗鴉大家都誇好看加上每次模擬考的國文成績都很高,於是滿心以為自己將來必定會成為一個畫家或作家,結果服完兵役變成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上班族。

上班數年之後,他的記憶發生了變化。一開始,他發現下班之後和太太聊天時,沒辦法回想起上班時間發生的事,後來,從前的事情也逐漸的模糊並且和現在的時間互相夾雜混亂了起來,他沒辦法確認某人是小學時的同班同學或是前幾天聯絡的客戶因此在客戶來電詢問訂單時熱情的問對方結婚了沒,並在高中同學來電時以為是老闆打來催業績而畢恭畢敬;有一天下班之後,他站在捷運站門口,發現已經想不起來自己是誰、為什麼會站在那個地方,巧合的是,那天上班他忘了帶手機和錢包,於是,陳建生變成一個大家稱為街友的人,在這個繁華奢侈和破落貧窮僅有一街之隔的大都市中獨行。

他並沒有因為失去過去而難過,因為從某方面來說,他覺得像自己這樣的人的過去,應該也沒有什麼好回想和記憶的。他看遍了都市街頭各樣的事件:男人在餐廳門口和女人難分難捨的告別,過了幾個小時之後又和另一個更美麗亮眼的女人出現;一群青年因為喝醉了,莫名的四處挑釁路人,一個禿頂的中年人客氣的上前勸告結果被狠狠的踹倒在地上而且被打到滿臉鮮血,路人們卻只是匆匆繞過那個倒在地上呻吟的中年人和圍在他旁邊亢奮叫囂的青年;和他一樣無處可去的老人躺在路燈下瑟簌著,在天明時卻已沒有呼吸,成為一具屍體;後來,他認識了第一個朋友,我。

在忍受不了為了收視率和廣告業績而必須一直寫出一些連我自己都沒辦法相信的新聞和報導之後,我決定離開那個爛電視台。當晚,我痛快的和同事大醉一場並享受他們羨慕但又同情的道別(我很清楚離職時和老闆吵的那一架足以讓我再也沒辦法在靠編撰製造新聞為生的業界找到任何一份工作)之後,在快黎明時我呆坐在都市裡最大的一個公園中的一個長凳上,看著不遠的涼亭裡蓋著報紙的流浪漢,“先他媽好好休息一陣子,然後該去找Chris商量商量上次說的開店的事了”,我心裡漫無邊際的想著未來的計畫。這時我瞥見了一個人正專心的埋頭畫著呼呼大睡的流浪漢,問題是,他自己也是一身流浪漢的樣子,這副奇異的光景讓我忍不住悄悄的走到他後面看看他的作品

我再也沒辦法移開我的視線。

城市的黎明並不是多麼美妙的景色,雖然陽光已經出現,但因為人工的空調太多加上天然的綠地太少,你只能看見似灰似白的光線透過濛濛的一層廢氣薄霧軟弱的散射,隱晦地提醒著屬於黑夜的一切退去的時刻接近了;在破爛不堪的白紙上,透過這樣的光線,我看見的是單純的鉛筆素描把流浪漢的型態有力的刻畫了下來,因為只有一隻鉛筆,光影沒辦法很正確的表現,但是那黑白的睡姿背後深沈的疲倦彷彿像是在向上帝祈禱,自己的呼吸能就這樣終止而不需要再醒來面對另一個重複的一天,那強烈的衝擊透過素描傳達了出來,我忍不住打斷了他的作畫,也因此認識了陳建生。

我把陳建生的作品引薦給開畫廊的朋友,他們一樣驚為天人,陳建生因此脫離了街友的生活。反正我租的房子夠大,就要他住我這邊,開店的事也不用考慮了,我變成他的經紀人。他只畫流浪漢的素描,而且只用一隻鉛筆,令我想不通的是每一幅作品都大受歡迎,一展出便被收購,每一幅畫的價錢也一再被拱上天價;我真的不懂這些富豪們的心態:這到底是對藝術的欣賞,還是像在看Freak Show? Y報的知名藝評說陳建生的畫“真切的反映出了社會底層那充滿無奈但又隱含無限生機的生活型態”我只想知道這個藝評的老婆如果知道他在那些高級娼妓面前是多麼充滿活力的時候會有什麼評論,不管錢的數字增加,我和陳建生的生活都沒有改變,我們每天早上睡覺,晚上便在都市之中晃蕩,尋找那些流浪者的身影。好玩的是,儘管我們最常在這個城市的東邊出沒和作畫,這塊區域也是城市中的富豪們一擲千金的遊樂場;在人海中漂流時常能認出許多買主的臉和我們擦肩而過,但並沒有任何人認出我們,他們購買我們的畫、滔滔不絕的發表他們對畫作的看法、和我們握手、簽下一張一張的支票(記得抬頭打基金會的統編喔,可以節稅),然後絲毫不再記得我們的樣子。

他消失了。

房間的窗戶開著,IKEA的窗簾被19樓的夜風吹拂翻飛著,窗簾的邊緣像波浪一樣傳遞著形狀,破碎又再成形,彷彿是某種有生命的物體試圖脫離這個空間往黑夜而去;他的桌上只有一張他自己的自畫素描和一張紙,上面寫著:我想起來了,然後是他從出生到失去記憶前的自述,沒超過五百個字。

沒有留言:

LinkWithin

Related Posts with Thumbnai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