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8.2010

游離的認同/家鄉的情觸-進入巴代《走過-一個台籍原住民老兵的故事》

家鄉可以重建,但家鄉也始終指向另一個他處;國家可以離開,國家也可以被取代;在一圈一圈之外的民族生命中,無論是陳清山或巴代,帶出的始終是邊緣者向圓心的游離實踐,以巴代來說:「認同始終是跟著土地,與虛幻的國家概念無關...這特別是原住民身分帶來的體悟......」像是陳清山,落地生根的土壤,與韻生其成長的地方,都是種認同時,他說:「請將我的骨灰化成兩半,一半放在台灣,一半帶到大陸。」

全文引用自破報http://pots.tw/node/5667
文/陳韋臻

六十五年前,一名卑南族青年正脫離戰敗日本的統治與教育,進入帶來「祖國」榮耀的國民黨統治時代,歡耀於糧食被徵收、親人的猝死荒境的遠離,卻突然被國民黨政府以「每月工資兩千元」的工作名義,騙入大陸作戰;途經被共產黨軍隊俘虜,由此展開一段在異地數十年的生命與認同。同時期被騙入戰場的不同部落族群人們,因著不同際遇,或者回到台灣、或戰死,或者在不同地域落地生根。這名卑南族青年老去,終於回到台灣大巴六九部落的原鄉,學習重拾母語、部落生活,當時,飛機上的小姐對著哭泣的他說:「沒關係,回家了!回來就好!」這是82歲卑南族老人陳清山的生命,也是作家巴代在《走過-一個台籍原住民老兵的故事》書中撰寫的主角經歷。
夜晚與巴代訪問時,他正為了卑南族文化事典的蒐聞撰寫而來到南王卑南族的海祭,隔日繼續巫師團祭;這是不同於他本身所屬的大巴六九部落,但同屬卑南族的異地異祭。而八年前,就在大巴六九部落的大獵祭年祭上,巴代遇見了高齡82的陳清山老先生,聽聞了近數十年來極少人知曉的過往,可能有人稱之為國共戰亂的歷史共業,也許以往被視為逸事;但六十五年前,陳清山與一小群卑南族青年被國民黨以工作為由,被騙入遙遠「祖國」戰場的生命史,就從2002年的大獵祭開始,找到了被說出口的契機。
「想說但說不出口」的生命與文化
從卑南語拼音直接切入,《走過-一個台籍原住民老兵的故事》透過書名中的「台籍」、卑南族語,以及第一章中「卡沙一」(陳清山的原名)身處日本戰敗、國民黨撤台的生命階段,清晰地勾勒出這本書籍中,流轉於原住民、日本、台灣、大陸以及大中國之間的生命線,以及在這樣的生命中,層層疊疊的國族認同痕跡,以及一道一道向外擠壓的弱勢身分。
堆壘成厚厚一本小說,巴代不僅是以一名作家的身分,更包含同為卑南族族人對歷史書寫的責任;他花上超過六年的時間,閱讀主角陳清山的手稿、與他談話細究,以及研究國共戰役和往後兩地時代截點的事件;田野、文獻與考究,加上屬於小說家的篩選與模組,終至在2009年開始落筆書寫,完成《走過》一書。提起書寫的過程,巴代異常地明白這種類傳記式小說的「代言」危險,也賦予自身不得辜負真相的責任,巴代直說:「最難的是第一人稱的使用。」第一人稱到底背後指向的是巴代?陳清山?還是讀者也可以坐進去的位置?在本書中,至少巴代許諾做到的是「每寫到一個段落,我就拿去給陳清山看,讓他確認沒有偏離事實...但小說基本上還是創作,我會保有我對背景與人物的安排。」

然而這個創作的空間,在書中呈現出的更多是一種體認與共感,以一名48歲的卑南族男子,對於82歲的老前輩生命狀態的重新認識,也就是書名「走過」雙重的指涉:其一為陳清山如何走過;以及巴代如何重新走過這些已經消逝在時日地域轉換間的具像記憶。兩條在時間直軸上錯開,卻在上下空間隱約疊合的經歷,在陳清山看來,是哭哭笑笑地看完,且「說到我心裡想說卻說不出來的部分」;而在巴代身上,不僅是挖出一段曾經失語的歷史,也是在「原住民文化」作為一種奇觀與展示特質的當下,持續致力於原住民語言和文化保存的場域。
沒有文字脆弱的語言,放置在台灣境況中顯得多孔易滲的原住民文化,透過小說的書寫,像是卑南族語的使用、傳統歌謠在不同場景中的氛圍轉換,又或是陳清山自行編曲撰詞的卑南族文曲,都成為巴代口中「語料凍結」的對象。凍結非為死亡標本,而是為了「以四十歲以上為界線」的母語熟知者,或者漢化數十年逐漸消弭的部落文化,留下結合血肉與語料的資源,「即使數十年之後,我的小說創作可能被否定,但語料的存在價值卻是不容置疑的。」
瓦解核心概念的外緣身分
透過書籍作為語料的建置工作,與書中陳清山老先生面對語言消失的過程-包含原先受教與成長的日語、卑南族語,到學習「國語」,再到受俘之後的簡體字學習(包含在中國面對的各省語言腔調),以致原始語言的失喪,實際上不僅映照出一種邊緣族群語言的處境,更揭露出政治勢力外緣身分的多重弱勢。就如同巴代形容的,「台灣吵榮民、老兵的事情吵了數十年,卻始終沒有原住民的聲音出現。」就直接點出了身分包納選擇背後的虛假意識形態,以及國家意識形態究竟排除了多少的弱勢個體存在。
然而,也就是在這樣多重的排擠效應底下,我們可以目睹邊緣的身分促成真正認同的流動能量。就像是巴代笑著說:「包括以前西班牙跟荷蘭統治的歷史,事實上我們原住民經歷過四種統治集團,但部落經常就是過著自己的生活,與外在統治集團無關,我們部落老人常常在開玩笑說:『我們下一個國家不知道是哪一個國家?』」台灣一堆人吵翻天的主權問題,被玩笑話輕易瓦解的同時,也顯露了其中的可笑與荒謬,就像書中描寫陳清山最終理解當初在台日本人戰敗被迫離開台灣時臉上的落寞,原來透露的是種遠離生根落成家鄉的情懷;或者被國民黨帶入中國大陸的陳清山,在有妻育子之後,就是「重新累積一個新的家鄉記憶」,然而,原鄉的情感始終依舊存在。
家鄉可以重建,但家鄉也始終指向另一個他處;國家可以離開,國家也可以被取代;在一圈一圈之外的民族生命中,無論是陳清山或巴代,帶出的始終是邊緣者向圓心的游離實踐,以巴代來說:「認同始終是跟著土地,與虛幻的國家概念無關...這特別是原住民身分帶來的體悟......」像是陳清山,落地生根的土壤,與韻生其成長的地方,都是種認同時,他說:「請將我的骨灰化成兩半,一半放在台灣,一半帶到大陸。」開枝散葉的遷移,就在小小的原住民生命中被闡釋揉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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