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2011

兒童節特刊《破報》Ferris Wheel Keeps Rolling:沖繩的搖滾世代


那是一個像烏茲塔克般的夜晚。1971年的夏天,沖繩市(Koza)的海灘上舉行了一場音樂節,幾個搖滾樂團徹夜演出,那是70年代紅遍日本的傳奇性重金屬樂團「紫」第一次登台。團長兼鍵盤手George Murasaki(ジョージ紫)微笑著說起當時的回憶,「從晚上七點一路唱到天亮。那時感覺就像烏茲塔克一樣,大家在海灘上瘋狂的玩樂、喝酒還有…你知道的。聽眾多半是美軍,也有少數沖繩當地人。」於是這個從名字到風格都向他們的愛團Deep Purple致敬的樂團就這樣一路玩到了今天。1975年他們前往日本本島演出,在當時樂團普遍專輯銷量約一萬張的市場,他們1976年的專輯《Impact》賣出四萬張。多年後的現在,「紫」成為許多日本中年搖滾迷的青春回憶。30年的音樂生涯,George仍為著純粹的喜歡而持續行走,而他的兩個兒子Ray和Leon也追隨了他──從國中開始聽老爸的重金屬表演,他們兄弟倆也組了樂團,Ray更投入livehouse經營。
「紫」的父子同台與第七天堂
3月19日的週六夜,我們來到沖繩市相當出名的7th Heaven livehouse,這裡正是George的兒子Ray所經營的表演場所,而這晚,「紫」和Ray自己的樂團8-Ball輪番上陣,父子三人同台。首先是「紫」的演出,主唱和貝斯手已經換人,但編曲仍是他們原汁原味的70年代Hard Rock爽快重拍和雙吉他構築的厚實音牆,讓我們一進去就不由得屏息。這曲〈Doomsday〉正是《Impact》裡的經典之作。原本的主唱和貝斯手是一對孿生兄弟,在兩年前一個過世、一個生病,但其他團員寶刀未老、新團員也實力堅強,仍讓聽眾輕易倒轉了時空。
最後一曲經典作〈Double Dealing Woman〉結束,觀眾欲罷不能,中場休息,音控台播放了Queen的〈Bohemian Rhapsody〉,在以美軍基地佔地為多數的沖繩市,許多觀眾皆是美軍及其眷屬,幾乎人人都能從容而低調的跟著這首曲子哼著,或許這的確是一首讓軍人自憐或惆悵的歌曲,不過對我們而言,從美軍士兵的口中哼唱出來,卻令人感到矛盾了。此時我已經走到入口處和剛下舞台的George聊起來,他說著一口流利的英語,經他透露我才知道他的本行是翻譯,家族三代前從沖繩移民夏威夷,他父親又移居回沖繩,所以他在沖繩出生長大,學生時代便擅長鋼琴。後來在UCLA取得大學學位,母親和兩個姊姊都住在加州,然而他回到沖繩定居發展,在「紫」作為創作主力,「我的創作其實都是突然的靈光乍現!」George笑說。然而持續了30餘年,對別人或許是青春時期玩票性質的生活,卻早已是他的真實人生。「我只是按照本能,只是很喜歡音樂吧!」他說,「我看到太多樂手摧毀他們自己,所以我從來不碰那些東西。」
1983年,「紫」預計在沖繩辦一場表演,但打算一起演出的樂團不斷增加,於是他們乾脆把這場預定的演出辦成了音樂祭──那就是到去年已經持續了28屆的沖繩Peaceful Love Rock Festival。在George做著這些事情的同時,他的兒子Ray從LA回到沖繩唸國中,開始玩樂團。多數人或許很難想像國中時老爸放給你聽的音樂是Led Zeppelin、Deep Purple和Van Halen,但那正是Ray的成長環境。2000年,Ray獨自貸款開了7th Heaven,他的樂團已經累積了一定的樂迷數量,7th Heaven開張後成為很受歡迎的livehouse,90%的聽眾來自美軍基地。「但在911事件和最近美軍實施宵禁(士兵須在午夜12點前回到基地)後,livehouse的經營受到很大的影響。」Ray說。但7th Heaven現在仍是沖繩市的表演重地,周圍原本諸多表演場所、商店都隨著經濟衰退相繼倒閉,雖然受到了影響,但在我們到訪此處時,仍看見擠滿觀眾的盛況,當晚8-Ball的演出以翻唱Pink Floyd的〈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作結時,美國大兵們激動地跟著吼出歌詞,揮舞著手臂吶喊。Ray現在仍安排不少當地知名樂團在這裡固定表演。
「沖繩市是個音樂的城市。」Ray說,「這裡的氣氛非常不同,很國際化。」正是這樣的氛圍作為搖滾樂的土壤,從George和Ray身上卻也看見沖繩傳統的親密家庭關係,「紫」和8-Ball的貝斯手是同一人,沖繩和美國混血的Chris;而這天晚上,George也客串了兒子們的鍵盤手,在George看來,兒子們玩音樂是自然而然的事,「音樂帶他們遠離了不少麻煩!」他說。Ray則認為能和父親這樣優秀的鍵盤手合作是很棒的經驗,他計畫近期也將投入音樂廠牌經營,等年事稍長要開始嘗試像Begin這樣的結合琉球民謠創作的搖滾。
沖繩少年的D-51夢想摩天輪
沖繩搖滾樂的興盛從美軍佔領的背景說起,而復歸日本近40年來,這裡誕生了許多紅遍日本的歌手和樂團,無論是偶像明星如安室奈美惠、Gackt,民謠唱將如夏川里美,或是搖滾樂團如Mongol 800等,豐富的音樂環境吸引了許多東京的星探前來尋找明日之星,J-Pop雙人組合D-51被發掘的過程正是其中的代表。
距離沖繩市約30分鐘車程的北谷地區,一處被稱作「美國村」(American Village)的廣場,是當地的休閒娛樂中心點。從沖繩市一直到這裡佔地廣大的美軍基地,士兵們每逢假日總來這裡逛街玩樂,當地人也習慣在此購物休閒。美國村的地標是一座巨大的摩天輪,在摩天輪下的這個廣場,一直都有當地年輕人聚集在此玩吉他、街頭表演,這裡正是D-51被星探發掘之地,從2003年發行首張單曲、2005年以〈No More Cry〉一曲走紅後,D-51一圓明星夢的故事改變了摩天輪下的生態,原先只是為了好玩而聚在這裡玩音樂的少年們開始將廣場當成通往東京發展的入口,許多樂團在這裡街頭表演,等待星探發現。
如今,這個地區的經濟重心已經由沖繩市轉移到北谷。沖繩市政府選擇了美軍基地和回饋補償,北谷則選擇了商業發展。於是愈來愈多沖繩市民到北谷工作,沖繩市裡,鋪設完善的購物街上卻冷冷清清,週六熱夜,多數店面卻都拉下鐵門,貼起頂讓出租的告示。離7th Heaven幾步之遙的Music Town在這樣的情況下設立,沖繩市政府打算以音樂行銷城市,耗資40億日圓、以官辦民營形式運作的Music Town帶給了樂手完善的表演和錄音空間,然而在試圖拉起衰退的經濟這方面,目前成效還不明顯。
來到美國村的這個傍晚,廣場上成群的當地人和美軍眾多,卻只有零零落落的兩三個年輕人抓著吉他唱歌,一個女孩擺著賑災募款箱表演著,甜美的嗓音搭配簡單的吉他和絃歌唱。或許時間不夠晚,也或許因為日本本島正逢災難,此時的沖繩不多外地人。D-51發跡的故事留下了希望,但如今沖繩的年輕樂團們是否仍必須循星探、簽約、東京發片的模式走?其實在Ray看來,沖繩當地必須積極發展音樂廠牌,「我想教年輕世代,在網路科技這麼發達的今天,你不需要和大廠牌簽約。」前往東京這件事也早已有太多沖繩音樂人闖過而後自我耗損,George在「紫」闖蕩本土多年後,現在他們也選擇回到沖繩,他說:「沖繩可愛多了。本島太多人,壓迫感很重。其實沖繩音樂人到東京發展需要付出過高的代價,不一定要這麼走。」
鹽與胡椒:踏上大舞台前的培訓
知名樂團Orange Range在高中時代就開始在7th Heaven演出,HY、Begin等團同樣如此,一直以來,民間經營的livehouse就是孵育新聲的主力養殖所,店主Ray也相當引以為傲。不過Orange Range在沖繩的故事,還要談到摩天輪下的livehouse兼酒吧Salt&Pepper。2003年出道至今已發行7張錄音室專輯的Orange Range高中時代就已經是當地很受歡迎的樂團,在小小的沖繩島一年表演多達70場,也常和其他樂團一起演出,每次表演完又增加一批樂迷。他們於是得到了Spice Music的製作人崎原徹一紙合約,隔年發行了首張專輯,同年就被Sony簽走。崎原徹三年前開設了Salt&Pepper,一星期固定安排3到4次的live演出,給沖繩當地的年輕樂手們另一個舞台。
從購物中心正面走進Salt&Pepper,這裡看起來不過是間尋常的可愛酒吧,然而穿過酒吧後側小門,我赫然發現自己進入了一個純黑的空間,踩在一條懸空的走道上,走道下是一個漂亮的小型livehouse,下樓到外頭是另一個專屬的入口。令人感動的是這個僅能容納330名觀眾的空間,舞台卻比1000人規模的livehouse還大,兩側放置的這套音響更是從Fuji Rock直接買過來的高檔設備。崎原徹談起這裡令他印象深刻的表演,少不了Orange Range回鄉表演的情況:「有一場是特定歌迷會成員才能買票的,賣300張,結果2000人搶票。」他笑說,另一件教他難忘的事情是經典視覺系樂團聖飢魔II前來表演時,帶了價值超過台幣350萬的超貴吉他。
從製作人到經營表演空間,崎原徹的想法正是給年輕人舞台。「在沖繩,設備較完善的livehouse大概30間,設備比較便宜的算進去約50間。我本行是經紀公司製作人和錄音師,因為地下樂團很難發片,所以做這個工作。後來東京常有星探來挖掘,樂團出道變得容易了,但是現在沖繩的indie團卻愈來愈少,品質也變得比較普通……我因為是沖繩人而自覺有責任,所以開livehouse給樂團在這裡磨練。」他說。
現在崎原徹除非看到特別優秀的年輕樂團,否則不簽,目前手上只有6組藝人。「10年前很多很棒的indie團,現在卻很少。其實技術的進步很容易,難的是『心』的成長。」他說,「在日本或許是教育問題,課本愈來愈輕鬆,孩子愈來愈少,罵不得,心智不夠強壯。這些孩子也很愛音樂、愛看表演,但好像就只為了喜歡,很客氣,沒什麼野心。以前的人沒什麼錢而努力買票看live、玩音樂,目的非常清楚。」沖繩和台灣地下樂團的發展困境看來有類似之處,但livehouse的經營上仍成熟許多──樂迷可以在便利商店、自家網站和雜誌網站購票,各家表演場內甚至都有輪椅照護服務,他也提起Orange Range團員的家人會坐輪椅來看他們表演,「沖繩人的家庭關係真的很緊密。」
這樣一個非主流的表演空間,崎原徹不只將Salt&Pepper定位為年輕樂團的培訓場地,它也廣泛的包容諸多音樂風格,是有趣而富有彈性的特點。台灣的原住民音樂人Suming和Skaraoke樂團曾在此登台演出,而不同類型的音樂吸引的族群差異極大,崎原徹舉例重金屬、Screamo類型表演時,全場90%都是美軍觀眾。隨著御宅族的增加,Salt&Pepper偶爾也租給NicoNico衍生的同人音樂活動使用。結合酒吧與livehouse並分隔空間,分成不同入口,使這裡多了不少彈性,或許是可供其他表演空間經營者參考之處。

從沖繩市與其側近的北谷町這三個音樂地景,已能稍微窺見這片養出諸多優秀音樂人的土壤樣貌,它的過去與當下。比起民謠匯聚的那霸市,沖繩市更多與美軍基地直接關聯以降的搖滾場景,在鐵絲圍籬之外,繼續繁衍沖繩與美國兩方文化交會的聲音。音樂是否能挽救沖繩市的經濟?從一間間因經濟衰退而關門大吉的表演空間、樂器行而言,經濟和音樂榮景是相輔相成的,沖繩市也一直有「擁基地派」和「反基地派」兩種聲音對峙著,以反基地派的意見,唯有美軍基地撤走才能像北谷那樣充分發展商業與文化,重建經濟。沖繩市政府藉基地補償而得到建Music Town的經費、作為音樂發展中心,卻又是另一個弔詭的衝突。以現況而言,民間的各方音樂從業者和愛好者在此的持續深耕,是沖繩目前搖滾下去的最大要素,在他們看來,官方的角色固然重要,但自力營造良好的音樂環境才是培育更多樂團成長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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