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8.2011

《破報》別在海洋的土地上說你愛我

圖片來源:破報
文章轉載自破報669期封面故事

由台北往台東的自強號總是特別悠緩。轟隆轟隆的列車上,第一次前往美麗灣抗爭的橘子和Kevin閒聊著。他們都在一般的商業公司上班,辛苦地擠出一天假日直奔台東,參加「千人牽手吼海洋」反美麗灣行動。橘子從去年開始持續參與反核運動,Kevin則參與過圖博人權遊行,他們其實對反美麗灣議題並不熟悉,橘子是我的多年好友而被我拉來,從人鏈包圍核四廠開始接觸社會運動的他聽到「牽手」就想起了自己最初參加抗爭的熱情;Kevin則是在7月8日看見新聞報導藝文界眾多名人同聲號召反美麗灣,而決定再熱血地衝一次。他們童年沒去過杉原海水浴場,也對東海岸沒有特殊的感情,但想到財團霸佔了沙灘,仍然忍不下這口氣。
反美麗灣渡假村的抗爭史已邁入第七年。這座醜陋的龐然大物矗立在阿美族傳統領域、被收為國有地後由東管處經營的杉原海水浴場上,是東海岸第一個官商聯手、賤賣國土的BOT案,同時標誌著接下來一連串海岸風景區BOT的起點。刺桐部落的族人林淑玲辛苦奔波多年,在環保團體諸如台東環盟以及法律團體如法律扶助基金會等相關人士協助下,對台東縣政府及美麗灣渡假村提出告訴。由於台東縣政府涉嫌分割地目規避環評,違法事實確鑿,高雄高等法院已於去年九月二審判決台東縣政府敗訴、美麗灣飯店立即停工。然而飯店建築體早於2006年大致完工,台東縣長黃健庭以此為由指出應使飯店營運(多麼熟悉的情節:中科三期敗訴後中科局同樣提出「停工不停產」),而在上訴結果未決期間發出使用執照。(參見破報復刊631期:《被竊佔的美麗海灣-刺桐部落與美麗灣BOT案的六年對峙》)
連法律都制裁不了的官商勾結怪獸,今年初更在飯店前方沙灘上打鋼筋、灌水泥,要建造六座游泳池。長年的抗爭未果,終於使深愛都蘭灣美景的許多藝術工作者決心發起更大規模行動,今年6月10日展開為期一個月的「違.離」集體藝術行動,至7月10日,這項行動的尾聲,反反反美麗灣行動聯盟號召千人以阿美族傳統歌舞牽手,一起對美麗灣渡假村宣戰,獲得各界紛紛響應。「千人牽手吼海洋」暨「不要告別.東海岸音樂會」當天五百多人來到這片沙灘,除了當地人、藝術家、環保人士、NGO工作者,更有許多各族原住民因各自面對的土地議題而同仇敵愾、前來聲援。
群像之一:台北青年遇見海
在火車上才相互認識的橘子和Kevin中午抵達刺桐部落。淑玲和環境資訊協會的記者品瑀正在忙著包義賣用的hakhak(阿美族傳統糯米飯糰),兩個大男生幫了點忙,一走到沙灘上,就忍不住驚嘆:「這裡也太美了吧!」忽然更理解了自己為何前來。趁著活動還沒開始,他們衣服一脫跳進海裡,享受太平洋海浪溫柔的撫觸,開心地笑得像孩子。長期在環保團體組織工作的申翰和舜薇也在活動剛開始時抵達,坐在沙灘上,申翰笑說來這趟暫時逃離台北的紛擾,關注環境議題的他也早就想了解反美麗灣議題的詳情和實際狀況。
浪花拍岸的聲響紓緩了大家平日緊張的步調,陰陰的天氣裡,蜿蜒的海岸線仍是綽約姿態,我指著都蘭灣的另一頭告訴橘子和Kevin:那一邊就是都蘭鼻。就在陳明才投海殉諫的地方,也即將遭BOT開發,光是這個海灣就有七個開發案。當都更在台北四處延燒、農民即將重聚凱道,美麗灣渡假村卻仗著地處偏遠毫不避諱地趕工動土,東海岸數十個觀光開發案如火如荼地進行,許多在台北活動的環境團體卻也困於代表性不足以及對原運陌生,而與這個議題距離較遠。綠色公民行動聯盟的申翰說:「反美麗灣很大程度和原住民還我土地議題扣連,我在環保組織,但這樣的場合並非台北的環保組織所擅長,更需要當地團體耕耘,因為我們不熟悉還我土地的脈絡。」然而參與這場行動帶給他很大的震撼,更在知道了美麗灣飯店興建的前因後果後大感不可思議:「台東縣政府在司法面上全敗,案子卻仍繼續進行,這表示我們的政治民主體制出了很大的問題,行政權大到可以不管司法權,且民意基礎薄弱,為何還能開發下去?」
群像之二:原住民青年覺醒
確實,這場行動的動員主力正是藝術家、音樂人和原住民社群。「我本來不知道要不要來,來了就知道為什麼要來。」就讀台大的原住民年輕人潘顯羊說。台大原聲帶社的學生們趁著放暑假,呼朋引伴踏上這趟抗爭旅行,泰雅族的余涵說,其實這個月來一直關心沙灘上集體藝術行動的狀況,這天是行動的最後一天,又需要大量的人前來聲援,剛結束學期的他們當然義不容辭。
原聲帶社的原住民學生因為有心於學習、發揚傳統文化而聚集在一起,原先只關注文化面的他們因為八八風災而開始注意到與族群文化環環相扣的土地問題、政策弊病,從覺醒到行動參與,從此開始發現各族遭遇的問題都相關,同樣是政府對原住民的意見不曾尊重。「不管是什麼族群,我想只要是台灣人,都多少會關心這件事,就有想來聲援的動力,來到這裡、看到這片美麗的海洋和工程的可怕,就更清楚了。」潘顯羊說,「我們這一趟,路上也拜訪了一些朋友,大家聽了都說『該去』,但他們未必站出來。來聲援也是號召更多人,連那些人的力量都得到。」
不只這群年輕人,在反美麗灣千人牽手的活動中,我看見許多不同的面貌:排灣族、卑南族、魯凱族、泰雅族、太魯閣族、布農族等,一起牽手歌唱;甚至有朋友遠從三地門、那瑪夏翻山越嶺而來,輕描淡寫地笑說不過是翻一個山頭罷了。原住民族各議題間的共通性,使得各族族人感同身受、前來聲援。卡地布部落(知本部落)青年會代表沉痛斥責台東縣政府欲遷卡地布祖墳、開發原墳地區的計畫:「他們不能帶走我們的土地、我們的祖靈!」
同樣是阿美族的花東沿線各部落更有許多人到場相挺,除了旅北的阿美族青年們,鄰近的都蘭部落、再往北的三仙台比西里岸部落、港口部落,再到縱谷線的太巴塱部落也都有人現身,各部落全有著傳統領域遭國家竊佔的難題,整條海岸線皆籠罩在觀光開發引進財團的陰影下,「Pangcah(阿美族)的問題不分你我。」太巴塱部落的馬耀說。來自三仙台的當紅流行歌手A-Lin也和媽媽攜手參加,她甜美嘹亮的歌聲獻唱,說起自己從小對著大海唱歌,不願見到故鄉的族人與土地淪亡。
來自卑南族南王部落的馬千里說,這片沙灘其實也是南王部落的傳統領域,因此他也是為自己的部落站出來。原住民的傳統領域概念在以權狀明確劃分土地所有權的漢人看來難解,所謂的傳統領域其實常常相互重疊,不同部落共同管理、使用同一塊地區是司空見慣的事,這種開放式的所有權屬有利於集體生存,在務實面上,以現在的環保觀點看來也對環境更友善,然而在政府將它收為國有地又出租給財團後,「環境資源族人共享」的傳統即不復存。美麗灣渡假村立起牌子明文禁止在此處捕魚,究竟要依海維生的阿美族人往哪裡去?
群像之三:台東人的集體記憶
六、七個打扮入時的少年少女在沙灘上專注地拍攝音樂會場景。我問他們從哪裡來,帶著單眼相機的男孩說,他在台東唸書,其他幾個同伴則是赴外地讀書的台東孩子,他們都是第一次參加抗爭場合,「因為是從小的記憶,捨不得這片沙灘。」他們說。不少住在台東各地的當地居民,有原住民,有漢人,也有戀上台東而定居的「新移民」外國人,同樣因著捨不得海洋沙灘被財團霸佔而來。在市區開飲料店的曹先生義氣贊助一百杯綠茶義賣,更常在下班後前來幫忙;開計程車的徐先生不知道有反美麗灣音樂會,「你們少年人的活動我不懂!」但他也說,雖然台東觀光業興盛,人口卻還是持續外流,「那些觀光攏沒效啦,錢都是給少數人賺走,飯店啊、旅行社啊,那像種田的人當然分不到什麼,他們(觀光客)多半都包遊覽車來,我們也不會增加生意。」
一群常在東河、成功一帶衝浪的夥伴,帶來四個衝浪板,一語不發的直接在沙灘上插成一列,排成四個大字:還我海洋。他們原本是外地人,因為玩衝浪而來到了三仙台基翬部落岸邊特佳的浪點,有人一放假就來報到,有人乾脆在東河鄉開起衝浪店,全然融入了當地。基翬部落面臨遭寶盛水族生態遊樂區、滿地富渡假村和六福三仙台觀光飯店全面開發包圍,幾位衝浪客決定撩落去抗爭到底,也因這個機緣前來聲援反美麗灣。
五百多人牽著手走過沙灘,景象相當壯觀。太巴塱部落的文史工作者Dilo上山砍了大把大把的芒草,帶到沙灘上,都蘭部落和刺桐部落耆老先進行了簡單的點酒祭祖及執芒草驅邪儀式,藝術家們點燃三座高聳的竹塔,四人繞著塔周圍執旗奔跑,燒掉「官商勾結」、「圖利財團」等字樣的旗幟;另一邊,一個自製竹砲台瞄準美麗灣飯店,一次次點燃彈藥射擊。稍後眾人牽手繞行過美麗灣工地前,在工地裡做工的兩位阿姨也向圍籬外的人們揮手打氣。在音樂人那布領唱中,大家逐漸圍著藝術家豆豆的作品《蔓延》聚攏成一個圓。每人手上都分到一把芒草,在阿美族傳統祭儀中,芒草是驅趕邪靈的箭,眾人將手中的草箭紛紛擲向美麗灣工地,一簇簇落在圍籬內坑坑巴巴的泥土中。
牽手吼海洋活動結束後,眾人一群群散落在沙灘上閒聊,或者踩進淺海處戲水。徐徐晚風中展開了音樂會,阿美族各部落和全台灣各族群的表演者帶來不同的樂聲和舞步,夜色籠罩後更加熱鬧,圖騰樂團重現江湖,Suming也唱了隱喻開發傷害的〈別在都蘭的土地上輕易的說你愛上我〉,甫得到金曲獎最佳樂團獎的Matzka樂團將氣氛炒到最熱,之後隨即下起大雨。雨後,眾人圍著營火,在港口部落的藝術家拉黑子和音樂人Anu領唱下牽手跳舞,又接續著輪番的音樂演出,直到半夜。
不同於在台北慣見的抗爭場景,雖然同樣有激情吶喊口號,然而反美麗灣的千人牽手吼海洋行動由藝術工作者社群主導策劃,加上更多原住民傳統文化與儀式的底蘊,使它的內涵並非「藝術介入社會」,而是「藝術始於社會」,更符合現實社會的脈絡──藝術創作本就是作為社會的一部分存在,這些歌聲、這些裝置與行為,都源於土地。來參與的群眾們許多都是第一次抗爭,家住石梯坪的年輕人念祖獨自從屏東騎機車趕來,「我是不太抱怨的人,但和這片海灣有個特別的情感。」他說,而看到那麼多人不分族群地前來聲援,也令他深受感動。
「如果愛土地是錯的,我情願永遠錯下去。」行動主策劃者之一、排灣族音樂人達卡鬧如此說。民謠大師胡德夫也以他反蘭嶼放置核廢的歌曲〈飛魚.雲豹.台北盆地〉在這個議題上發聲:「如果愛這片海有罪/我情願變成那飛魚/泳向惡靈登陸的沙灘/擱淺──」感性的召喚永遠比理性的訴求更加動人。在林務局上班的沈先生說,他和他的公務員同事們常在議題的不同觀點上爭辯,唯有美麗灣BOT案「沒人敢跟我辯,因為開發方完全站不住腳。」在一切理性角度上都萬分正確的反美麗灣抗爭,過去卻長久不被大眾重視而過程艱辛,這場行動將成為反美麗灣抗戰的轉捩點,為土地而唱的美麗歌聲和為海洋流下的溫柔淚水,比一千次高聲吶喊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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