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2011

《破報》誰的民國?誰的百年?系列(二)

「對有錢人來說,國界從來就不是問題,只有對窮人才會形成困境。圖片來源:破報
看到文章中我們僵硬的行政體系,對這些在我的定義絕對也算是同胞的冷漠與猜疑,美國典範的資本主義為原本溫厚重情的台灣文化帶來的豈只是生活的改變?如果我們只會帶著資本前進這些華人世界,把自己定位成帶來資金的上帝而沒有伴隨著關於華人歷史的探究和合作,不論中國或台灣將來有多強大都只會成為另一個侵略者,自絕於成為先進文明的絕佳機會。


文/陳韋臻、劉美妤

百年跨年煙火在上周的電視轉播中結束,不到八分鐘的時間燒掉了六千萬;本周騎車經過總統府,以往日據時代台灣總督府上高高掛著「慶祝中華民國開國一百年」,彼時我正訪問完菲律賓底層華僑回家的路上,眼見國旗飄揚在總統府建築物上,突然感到超現實,那一排排飛揚的旗面宛若這週《破報》接續訪問的四個年輕生命,始終被架置在一塊國家象徵之地上,卻也依舊離散而飄零。
繼上周《破報》訪問了三名長者,分別述說了與「民國」的連繫後;本周《破報》尋找了四位年輕的族群,分別從她們菲律賓底層華僑、新移民、華裔美國人、雙重國籍的國界游離經驗出發,描繪不同的「國人」狀態與身分認同。從上一期的「根」,到這一期的「越境」,同一面國旗,映照在她們眼底,各自反射出不同的疆域與認同。
程敏,Jasmine P. Ngo, 1979年生於菲律賓。
爺爺:中國福建→香港→菲律賓
父親:菲律賓←→台灣 ∞
程敏:菲律賓←→台灣 ∞
現狀:無戶籍中華民國國民


倘若要說中華民國國籍的荒謬性,在程敏身上即可一覽無遺。在菲律賓出生的程敏,是國共內戰時流移到菲律賓的海外華人移民後代。從小就放棄菲律賓國籍,選擇中華民國國籍的她,在15歲來台之後,面臨的困境是每六個月離境台灣,再返回台灣,繼續另一個六個月;20歲時,她手上拿著一本中華民國護照,感冒就醫卻因為沒有戶籍不符健保資格,付了上千元的醫藥費後,眼淚掉下來,「我是中國人,可是在這些文件中我卻不是中國人。」29歲那年,她因為再也付不出每六個月往返台灣與菲律賓的支出,開始逾期「居留」於台灣,「連我大哥的小孩都是中華民國國民了,全家只有我還不是……」
身為一名國共內戰下的「無戶籍國民」產物,程敏幼時就讀菲律賓國小時,因為她的姓氏「Ngo」(「程」姓在菲律賓的拼法),總是被同伴戲稱「外面來的」,父親也總是教導她是名「中國人」,家中逢年過節照樣拿香拜拜,過中國的傳統年,米粉、春捲樣樣來。程敏九歲時,父親回到台灣定居,陸續將菲律賓籍的母親與大哥接到台灣居住,並在台灣生下三名子女,而程敏則由於父親在學習獨立與經濟上的考量,將程敏交予外婆照顧,留在菲律賓繼續就學。
重疊於程敏整個家族遷移史之上的,是1975年台菲斷交、中菲建交,彼時的台灣政府奉華僑為革命之母的僑務政策,開始拉攏海外的華人,只要確定是華人身分,便發給中華民國護照。在身為中國人的認同底下,程敏一家人自始至終未曾擁有菲律賓國籍,選擇了國民黨發給的中華民國護照,父親也早在1970年便來到台灣,在母親與大哥都陸續取得中華民國身分證後,晚到的程敏搭不上這班列車,從此成為漂流在兩個國境之間的孤兒。列車停駛的時間點,正落在1991年政府的一紙行政命令,以往只要有保證人即可擁有戶籍,並取得身分證的方式,就此終止,往後,程敏如同當時其他兩千個在台無戶籍國民一樣,開始拿著一本中華民國護照,不知何去何從。
我翻著程敏的那本護照,滿滿的出入境章從2009年因為沒錢而中斷,而每頁都出現了一張貼紙,上面印著「中華民國台灣地區入出境許可證」,引發了我的困惑,一旁菲律賓歸僑關懷連線顧問龔尤倩苦笑著解釋,雖然他們擁有國籍,但不具備國民身分,因此每次回到台灣都必須申請入國許可,等同他們的VISA。此時,程敏拿出另一份菲律賓政府發給的「外僑居留證」,萬般無奈地說,為了申請台灣身分證,她們必須擁有這張「外僑居留證」做為華僑證明文件,「每年都要花好多錢,才有辦法延續這張卡,除了辦證件的錢,每次都還要花六千塊,給官員做翻譯費……」然而,從15歲就來台灣的程敏,居留早已滿六年,符合換取定居證並取得戶籍的資格,在送了居留證、出身證明以及父母結婚證書到移民署後,證件卻再度被中華民國政府送回到菲律賓「驗證」,現在更重新要求程敏補送早已送交的父母結婚證書,「我的證件都是從菲律賓來的,現在又被送回菲律賓,到底是為什麼?政府電腦裡面也都有登記我的父母身分了,卻又要重新補繳……」而這種台灣政府不信任的態度,普遍發生在目前這些無護籍國民身上,龔尤倩在此時更補充說道:「像是結婚證書的證明文件,其實根本不在法令規定中,我們甚至遇到要提供就讀僑校證明的案例……」
就在台灣政府對「革命之母」先是拉攏後當球踢的政策底下,程敏在出生的菲律賓被視為「外國人」身分,在台灣又被叫「番仔」,擁有國籍卻無國民資格,無法享有勞健保,即使取得工作,每半年卻得向雇主「請假出國」,口中一句「我是中國人」,說得都比我們都還來的無懼無疑,卻在民國百年之際,依舊被排除在公民身分之外。
林潔欣,Jessica Lin,1994年生於美國。
父親:台灣→美國
林潔欣:定居美國
現狀:美國公民,無中華民國國籍
潔欣是我先前未曾謀面的表妹,高一的她健談而溫和,上一次回台灣已經是沒有什麼印象的童年時了。在美國出生長大,也沒有中華民國國籍,潔欣的國家認同非常單純的就是美國,台灣對她而言是家族史,「國」與「族」的認同,清楚的區分開來。
潔欣的父母都是台灣人,赴美讀書取得學位之後,便留下來工作定居。生長在德州達拉斯幾乎沒有華人的社區裡,潔欣從小就常聽父母對她說在台灣的家族故事,她也持續在課餘時間上中文學校,直到八年級,因而說得一口流利的國語。「爸媽不會跟我說台灣是祖國,我們在家幾乎都說英語,我自己也比較習慣美國文化。」潔欣說,「但我以身為Taiwanese為榮!」而我母系家族的本土認同原原本本的反映在潔欣身上,她不喜歡被稱為Chinese,當別人這麼稱呼她時,她會認真的和對方解釋台灣和中國的差異。「我很喜歡台灣,但很多美國人都以為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我覺得國名叫R.O.C.是繼續幫大陸的想法!除了高一課本有提到之外,我自己也會在網路上找兩岸議題的討論文章來看,對美國人說清楚這件事。」
在學校,潔欣的同學朋友也清一色是歐美裔,「學校沒有其他台裔學生,而大陸人有他們自己的圈子。」潔欣說。她從不刻意提起自己的種族身分,對她而言,來自台灣的背景雖然重要,但不需要廣為宣傳。農曆新年時,他們會和同樣在美國定居的伯伯、姑姑一起圍爐,一起去父親那邊的祖父母墳前祭拜,保留傳統的習俗,但在她的概念裡,這些習俗就是家族的事,而她的美國國家認同在成長與教育過程中清晰明確,她所見的「美國」就是這麼一個能包容各種文化、各種族裔的國家。
相對於落腳其他國家的台裔孩子,潔欣無疑是幸運的。當我略帶愧疚地問起自己心中對她最尖銳的問題:「要是你能選擇的話,你要當台灣人,還是美國人?」時,潔欣卻微微苦惱的笑著說,好難決定啊!台灣的飯比較好吃、人比較親切熱情,可是她在美國語言比較通、而且有很多朋友,所以還是選美國好了。對年輕的她來說,沉重的國家意識和認同問題都不存在,國家的選擇和判斷,來自於生活上單純的方便與喜好。
呂蕙如,Angela Lu,1974年生於台北。
呂蕙如:台灣→美國→台灣
現狀:台美雙重國籍


在盛行「去去去,去美國」的民國六十幾年,許多經濟條件優渥、重視教育的父母在小孩年幼時就為他們辦了綠卡,送到美國依親就學。一頭俐落短髮的Angela就是當年的「小留學生」之一,10歲時和大弟被糊裡糊塗的送上飛機,還以為要出國玩耍,發現被騙了之後忍不住大哭一場。在阿姨家所在的中部,社區裡算進阿姨家僅有七戶華裔居民,也從不慶祝農曆新年,過早接受文化衝擊與洗禮下,她養成一種奇妙的「平衡」慣習:在美國拼命說中文,每年暑假回台灣時多說英語以免忘記。而她在美國也下意識選擇華人交友圈,並命令弟妹在家中一定要說中文,在加州讀高中時還熱愛聽張雨生、邰正宵的歌,看瓊瑤小說。「內心一直有我是中國人的感覺。」她說。
不同於我的表妹潔欣,Angela不太區分自己是「台灣人」或「中國人」,她承認自己不關心所謂國家、也沒什麼政治意識,但同樣的是以身為台灣人為傲,國族認同上也一直認為自己是台灣人,及廣義的華人。如果要她放棄其中一個國籍,她會放棄美國。自小就到美國、又在母親要求下申請到美國公民身分,目前即將取得康乃爾大學營養學博士學位,她有著太多台灣人羨慕的處境,卻對此感到非常不自在。「有一種階級感,」Angela說,「我很不想被那樣對待,在美國成長這件事很難說好或不好,但我一直想回台灣,每年過完暑假要再回美國都很不情願。很像鴿子吧!就是記住了自己所屬的地方,會一直想回去。」
然而事實上,Angela的處世態度和思考模式被妹妹評價為「很白人」,她在以白人學生為多數的康乃爾,交友圈也不可避免的以白人為主。Angela深知自己身上存在一種矛盾,對兩邊的文化都各有融入和厭惡之處,她無法忍受華人傳統的「情理法」處世原則,偏於歐美的理性分析思路;她完全不想回到華人太多的加州,但在研究所畢業後卻回台灣工作了四年,現在也已經找好了博士班畢業後回台灣的工作。
兩種文化的雜處使得Angela一直有著「局外人」的感覺,無論在台灣還是美國,她都感覺自己像外國人,無法全然融入。潔欣和Angela兩個模糊卻也確實差異的國家認同傾向令我有些困惑了,潔欣感受很輕、根本不是負擔的文化差異,在Angela身上卻投射出沉重的矛盾,然而同樣的是兩人都不以此作為國族認同的原則。而中華民國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更隱微得幾不可見,在美國生長的她們偏向血緣性、地緣性地認同著台灣人的身分,「國家」的意義,似乎再也不重要。Angela在台灣考營養師執照時遇上令她啼笑皆非的狀況,由於她對中文和中華民國憲法毫無概念,承辦人員要她辦理「華僑」身分以在這兩科加分,明明有國籍卻又是華僑,國民和僑民的認定標準也更加模糊了。
李佩香,Ly Vouch Heang, 1984年生於柬埔寨。
曾曾祖父:中國→柬埔寨
李佩香:柬埔寨→台灣
現況:台柬雙重國籍


民國91年嫁來台灣的佩香,坐在南洋姐妹會新搬遷的辦公室中,從年底忙翻天的核銷工作中,抽出時間來與我訪談。佩香首先提起在柬埔寨的生活,靦腆的她臉上難得露出開心的笑容回憶道:「Kampong Cham是柬埔寨的鄉下,我們每個家庭都有很大一片院子,種花、種水果,我家前面就種了一棵柚子樹,後面很多檳榔樹、椰子樹,甚麼芭樂、木瓜都有,(種子)丟下去就自己長大……」手上拿著以前在柬埔寨的照片,佩香指著其中一張說,無際寬闊的空間,是她最愛的景象。
目前與兒子兩人居住在中和一個月六千八的小套房中,靠著在姐妹會工作的少量薪水,辛苦過著兩人生活,在《四方報》報社教柬埔寨文,也會偶爾教兒子說柬埔寨話,「但他都沒甚麼興趣學」。民國91年來到台灣的她,才抵台十多天,就辦起了喜酒,在此之前,「我原本要去城市找工作,家人因為鄰居傳說女兒嫁來台灣過得不錯,想說在這裡這麼辛苦,乾脆讓我來台灣……那時候才一、兩個禮拜,我就瘦了五公斤,很勉強自己才來,當初真的已經放棄自己了。」於是拿著一本筆記本,上頭手抄著在柬埔寨時翻中柬對照辭典記下的日常對話,佩香開始了另一個國土上的生活,「沒有記到、真的不會講時,就去翻大哥小孩的英文字典,指著下面的中文來溝通。」
訪談過程中,當我詢問起在台節慶的感受時,令人意外地,佩香竟回答,在家鄉時也同樣過農曆年,才知道原來佩香的曾曾祖父是中國移民,「我其實也算僑生,我們也會拿香拜拜啊、過年就大家一起喝酒……像我的柬埔寨名字Ly Vouch Heang,念起來其實是台語發音,在柬埔寨大家一聽到,就知道以前是從中國來的。」然而歷經五代的時間,中文的語言使用習慣早已失傳,位於鄉下的老家沒有華語學校,因此佩香也不像他叔叔的小孩能夠學習中文,直到嫁來台灣,進入永和社大,機緣底下竟也學會了這個家族歷史中曾經做為「母語」的文字。
儘管如此,佩香倒也未曾有過將中國視為土地情感認同的對象,她說:「我不算中國人,應該算柬埔寨人」,道盡了移民和後代間的認同分歧,台灣因此在佩香眼底,是個全新的國家,「剛來台灣的時候,我先生會帶我到處去玩,像是淡水、日月潭、遊樂園,也有看冰雕,那時候覺得很高興自己還活著,可以看到這麼美麗的地方,才開始慢慢地愛自己……」
正當佩香在這個新的家園上,從放棄自己到愛上自己的同時,她的新國家並沒有跟著愛上她:早期由柬埔寨嫁來台灣的女子,都是透過仲介尋找貪污官員,取得文件證明,「那時候政府根本不知道,後來發現時,大概在民國95、96年,就禁止柬埔寨人來台灣結婚或工作了」。因著這個特殊情形,佩香在台灣待滿三年,直到要向台灣政府申請身分證時,「台灣就說我們是假結婚,因為我們放棄(柬埔寨)國籍的證件是假的,那時候我也不知道發生甚麼事……」於是,佩香當了七年的外籍新娘、台灣小孩的外籍媽媽,直到與南洋姐妹會共同爭取下,民國97年終於取得身分證,而這已經比政府規定的時程,整整多了四年的光陰。
往後,佩香因為婚姻問題,成為一名單親媽媽,在台灣沒有其他親人接助的她,曾經考慮過是否要帶小孩回到柬埔寨居住,但考慮到小孩必須重新適應與學習語言的壓力,加上柬埔寨物價高漲,「因為外商投資,柬埔寨現在一斤豬肉要兩萬柬幣,差不多台幣兩百塊,但一般工作一整天也才兩百塊薪水」,即使柬埔寨的家人不停勸說,佩香依舊在沒有任何贍養費的窘迫狀態下,選擇繼續待在台灣。
訪談最末,我帶著一絲浪漫的幻想,詢問佩香退休後是否會考慮回去柬埔寨生活,她的一句「我大概沒辦法退休吧,沒有想過這個!」直接戳破了我口中「退休養老」背後的資產階級想像,而就在我記起佩香每兩年才有辦法回鄉看父母一次的現實狀況,也讓我不停回想到,菲律賓歸僑關懷連線顧問龔尤倩的那句:「對有錢人來說,國界從來就不是問題,只有對窮人才會形成困境。」
【延伸閱讀】
誰的民國?誰的百年系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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